谷羽

　　俄罗斯汉学家列昂尼德·车尔卡斯基（1925—2003），汉语名字叫车连义。最近读他的著作《一个东方学家的独白》，其中第三章写他1957年读研究生期间的经历。有一段文字回忆他的汉语老师杜宜信，情感真挚，语言生动亲切。杜老师八十寿辰，他写的祝寿诗颇有中国古诗的意味，读来很有意思。

　　杜老师是旅俄华侨，原籍山东，流落西伯利亚，后来辗转到了莫斯科，在中国学研究所(后来改名为远东研究所)担任汉语辅导教师，帮助学生解决阅读文言文遇到的疑难问题。当时中国学研究所有不少研究生，分别攻读经济、政治、历史，车尔卡斯基读的是文学，导师是著名汉学家艾德林。

　　当时，研究生们感到最难的是阅读中国古籍文献，读文言文成了他们最头疼的难题。大家都觉得读古文很痛苦。而能够给学生排忧解难的人──就是杜老师。杜老师为人热情，有求必应。虽说他没上过大学，并非研究汉语古文的教授，也不是现代汉语专家，可汉语是他的母语。他从小读过大量儒家经典和诸子百家的著作，对古代文献一点儿也不觉得艰深陌生。研究生们几乎每天都愿找杜老师辅导答疑。研究所的会计按照课时给杜老师支付报酬。

　　杜老师领到课时费，总觉得不好意思，他说，给他的报酬太多了。这样的人实在少见！有一天为了回报自己教过的学生，杜老师就把学生们请到家里，诚心诚意举办了一次家宴，照车尔卡斯基的说法，其豪华丰盛程度不亚于皇家宴会。更让他惊讶的是，每道菜都是杜老师下厨亲手烹饪的，手艺高超，胜过高级厨师，他的俄罗斯夫人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他的水平，只能给他当助手、打下手。

　　在杜老师八十寿辰的日子，车尔卡斯基模仿中国古诗，写了两首诗为老师祝寿，依据俄文翻译如下：

　　1

　　陶潜曾叹两鬓斑，

　　杜老八十不言愁，

　　学生感恩齐祝贺，

　　欢声笑语庆长寿。

　　2

　　文言艰深如丛林，

　　无路可寻陷绝境，

　　博学杜师来指点，

　　迷茫混沌见光明。

　　1960年，车尔卡斯基以《曹植诗歌》为研究课题，顺利通过答辩，取得副博士学位。1972年以《新中国诗歌》为研究课题，取得博士学位。几十年翻译中国现当代诗歌，陆续出版有《雨巷》《五更寒》《太阳的话》《蜀道难》等十五本诗集，还有《艾青──太阳的使者》等几部专著问世，成为具有国际声誉的汉学家。他的汉语老师杜宜信看到自己教过的学生取得如此成就，肯定会倍感欣慰。

　　1989年10月的一天，我在莫斯科曾有缘访问车尔卡斯基，他的头一句话，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：“Всюжизньменямучитто,чтоплохоговорюпо-китайски(一辈子让我苦恼的是说不好汉语)！”我把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，因为让我深感苦恼的是说不好俄语，这句话正好用来在尴尬场合为自己遮丑，找个台阶下。

　　那次见面，车尔卡斯基送给我两本书。一本是《蜀道难──中国50—80年代诗选》，另一本书是艾青诗选《太阳的话》。他在扉页上都题写了赠言，签名盖章。四四方方的中文图章上有三个汉字：车连义。我看那枚图章，立刻猜想可能是高莽老师刻的。回国后有一次给高莽老师打电话，询问此事。高莽老师说，车连义在北京大学进修期间跟他认识，有过交往，那枚图章很可能是他刻的。

　　1992年，车尔卡斯基移居以色列。《一个东方学家的独白》2001年于耶路撒冷出版。这是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著作。李福清先生写信给车尔卡斯基的女儿，请她给我寄来两本样书，我留下一本，另一本转寄给山东泰安学院的宋绍香先生。宋先生翻译了车尔卡斯基写的徐志摩传记《在梦幻与现实中飞行》，这本书于2015年6月由天津大学出版社印行问世。

　　车尔卡斯基感恩他的汉语老师杜宜信。回忆往事，我很感激和怀念车连义和李福清两位先生。